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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三十章 谶言

女帝在海边站了许久。冬末的大海犹不平静,海潮汹涌跌宕,寒雾被风一浪浪地卷来,吹入女帝的琉璃瞳里。慕师靖悄悄打量着她。慕师靖曾在许多地方见到过神性,譬如龙尸火焰燃烧的瞳孔,譬如黑鳞之主睥睨众生的凝视,也譬如印玺幻境里青裙女子慈柔的眼神……但女帝与他们都不同。她的神性是凝滞的。时间在她身上凝滞,于是她永远稚嫩,欲望在她身上凝滞,所以她完美的身躯勾不起人的欲火,情绪在她身上凝滞,她说话只是念述语言本身,甚至无需张口。“你在看什么?”慕师靖问。“涌现。”女帝回答。“涌现?”“水是最接近时间的东西,它存在的意义就是涌现,池塘、河流、湖泊里的水会在冬天凝固,不再涌现是水最大的厄运,所以它们才会千里迢迢地奔向大海。”女帝说。“这真的是水的意义嘛?”慕师靖心想水最大的意义不是解渴吗……“这是我赋予水的意义。”女帝的唇轻轻闭着,声音像是从天而降的。“你说的就一定对吗?”慕师靖不太服气。“我是万物的尺度,道德由我评估,意义由我定夺。”女帝说。“包括智慧?”“智慧来自天上,由我引向人间。”女帝说。慕师靖清晰地感到了一种傲慢,神明或魔鬼的傲慢,这位少女皇帝更像是一位暴君,她以她的意志粗暴地划定着世上的一切,仿佛她才是世界唯一的意志。慕师靖看着林守溪。大部分时候,林守溪都没有说话,不知在思考什么。沉默中,三花猫悄咪咪地举起了爪子,问:“对了,那个……要走的话,能不能让我先去把苍碧龙骸捡回来呀?”苍碧之王的尸骸砸落在一处雪谷里,尸骸的表面覆满了雪。女帝仰起头,望着这尊风雪中的古龙,像在缅怀。“那个……我没有愿力了,陛下神通广大,能不能……”三花猫不好意思地说。“我想要一个雪球。”女帝说。三花猫露出了困惑之色,接着,它用猫爪揉搓了一个雪球,递给了女帝。女帝接过雪球。神奇的事发生了。三花猫的体内,巨量的愿力涌了出来——女帝想要一个雪球,它搓了个雪球给她,这个小小的心愿实现后,愿力的回馈大到了惊人的地步。“不愧是陛下,陛下真是个大好人啊。”三花猫表示了感谢。它沿着尸骸跳到了龙尸的心脏里。龙尸的眼睛亮起了纯净的碧色。林守溪、慕师靖、女帝一并坐在苍碧之王的背脊上。巨龙逆着风雪升空而去。东海的潮水因为苍碧之王的到来而分开。巨龙一头扎入深洋。东海龙宫里。囚牛坐在空空荡荡的龙王宫中,他以熔岩为弦,弹奏着乐曲。苍碧之王在遁入那扇海底的幽深之门时,听到了囚牛弹奏的曲调,曲调苍凉,像是在送别将死之人。林守溪闭上了眼。苍碧之王再度冲破冰洋时,再也看不见星河璀璨的天空,此处的冰洋早已被弥漫的浓雾所笼罩,什么也无法看清。这是识潮之神的浓雾。这么多天过去了,也不知道那尊邪神究竟有没有彻底挣破封印,走上陆地……慕师靖生出一丝惧意,她很害怕,她害怕抵达神墙之时,看到的是神墙已被识潮之神推倒,满眼尸山血海的骇人场景。她忍不住看向皇帝,想看看她的反应。接着,慕师靖发现,女帝先前的火凤长裙已被海水浇灭,此刻寸缕不着。“陛下……”慕师靖想要出声提醒。“我穿着世上最华美的衣裙,裙以海水为衣摆,

以银河为裙带,你看不见吗?”女帝问。慕师靖愣了愣,心想陛下你唬谁呢……但她嘴上还是回答:“我当然看见了,只有愚蠢笨拙的人才看不见呢……林守溪,你看见了吗?”“我看见了。”林守溪平静地说:“我看见了一个谄媚的笨蛋。”慕师靖瞪了他一眼。天高风寒。赶了这么久的路,林守溪感到了一阵饥饿,他从储物戒指里翻出了干粮与水,一些留给自己,一些分给了慕师靖。慕师靖接过,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。吃了一会儿,慕师靖注意到了皇帝始终紧闭的樱桃小唇,她心中微动,取出了一小块红豆饼,递给了少女皇帝,说:“陛下,你也饿了吧,要不要吃一块,很好吃的。”皇帝看向了这块红豆饼。她是神明,不需要任何进食。她本该拒绝的。女帝注视慕师靖,不知回忆起了什么,静默半晌后,她竟接过了慕师靖递来的红豆饼,轻轻张开了她始终紧闭的唇,小口地吃了起来。慕师靖看着这幕,感到极为有趣……原来皇帝的小嘴还可以吃饭啊。吃完了红豆饼,慕师靖将水递给了她。女帝犹豫之下,接过了水,小小地饮了一口。慕师靖聚精会神地看着她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在女帝喝水的时候,慕师靖的目光透过她嘴唇的缝隙,隐隐看到了一个白色的硬物——女帝紧闭的唇里似乎含着什么。她带着这个疑惑看向林守溪。龙背上,林守溪盘膝而坐,正闭目养神,似乎什么也没看到。……长安。千灯之华已然褪色,雪与灰烬混杂着铺在地上,一片寒凉。司暮雪原本高傲扬起的狐尾已垂落在地,这一夜,她立在雪里,低着头,神色萧索落寞。光刺透黎明时,司暮雪才抬起头,望向东方。她掸去了肩上的雪,沉默地向东方走去。“你要去哪里?”林仇义拿着一把巨大的扫帚,正清扫着散落在地上的雪与灰,像是最平平无奇的老人。“我如今是奴隶之身,还能去往哪里?”司暮雪冷艳的唇角流露出一丝嘲弄之色:“主人在哪里,我就去往哪里咯。”“也好,你替我好好照顾好林守溪,以后你若有难处,我也会尽力帮你。”林仇义停下了扫地的手,认真地说。“他可不缺人照顾。”司暮雪冷淡道。“除了道门门主之外,她们都不如你强大。”林仇义说:“你能将他照顾得最好。”“强大?”司暮雪愈感可笑:“再强大又有何用,我吞噬髓血,苦修百年,破境堕境,吞幽冥道果,成九尾之身,但皇帝只要一句话,就可以让我跌落尘埃,将我贬为最低贱的奴隶,将我当作玩物送给生死大敌……这样的强大要来何用,到头来尚不如一个凡人来得自由快乐。”“神女和奴隶都是皇帝给你的身份,修行当修一颗真正的道心。”林仇义语重心长地说。司暮雪微微蹙眉:“你不是皇帝最忠实的臣子么,怎么这话越听越大逆不道了?”林仇义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无奈的苦笑。司暮雪没有再问。她走向城外,临别之前,她转身望向林仇义,问出了最后的问题:“还有什么话要我捎给你的徒弟吗?”林仇义沉默了一会儿,用冷静到吓人的语气说:“我最想和林守溪说的话,早就与他说过了,我相信,他总会听懂的。”……神墙。神女们与宫语都在不久之前经历了一场绝望。一场刻骨铭心的绝望。昨日,识潮之神终于真正突破了远古的封印,从大浪滔天的冰洋里挣出了由无数海洋软体

生灵拼凑而成的庞大身躯,它将囚禁它不知多少岁月的寒铁链条拽起,砸向绵延万里的海岸线。它像是大海的王,以铁索为鞭,抽打着整片陆地,宣泄它郁积了不知几千万载的愤怒。它是邪神。它远不如龙类那样美丽威严,它们像是一切丑恶的聚合体,代表了这个世界至深的污秽与肮脏,凡人只要看它一眼,就会直接变成精神失常的疯子。大地像是得了难以治愈的疮,在海水的汹涌中一泻千里地溃烂。深海的囚牢再也关不住这位古老的存在,千年的风平浪静之后,它阴影深邃的巨躯终于拔出深海,侵略到了陆地之上,势不可挡地向着神墙的方向蠕动而去。它对着世界念出了它的咒语。这是怨毒到极致的咒语。深深的绝望以浓雾为媒介扩张出去。石头陷入了绝望,四分五裂,铁树陷入了绝望,软化为泥,眼睛陷入了绝望,跳出眼眶最后看一眼身体,嘴巴陷入了绝望,将自己一口一口吃掉……世界陷入了一场狂轰滥炸般的荒诞盛宴。神女们与宫语都不敢距离浓雾太近,在邪神的咒语里,哪怕强如她们,意志也随时有可能被拖拽着陷入深渊。正在这时。皇帝的神袍再度出现。拦在了识潮之神前。接着,她们亲眼见证了一场屠杀——邪神对皇帝的屠杀。皇帝没有拦住邪神,那件帝王长袍被扯去,露出了皇帝的‘本来面目’,所有的神女都震惊了,她们发现,神袍之内的皇帝陛下竟只有半具身体!那是曲线优美的臀与腿,上半身则像是被啃咬殆尽,不见踪影。宫语心头剧凛。原来,那半具身体是真的。另外半具不知所踪的身体不是被吃掉了,而是依旧存活着!这些天,在冰洋上与识潮之神恶战的,一直是这半具皇帝的身体!她回想起皇帝于神女阵法中现身,走向冰洋时步态袅娜的场景,不由感到一阵恶寒。这半个皇帝在冰洋上竭力抵挡了数日……等等,皇帝与黑龙恶战,又被重创,撕去了半具身体,为什么还能拖住识潮之神这么久?来不及多想这个问题。今日,这半个皇帝再也抵挡不住识潮之神前进的脚步。她最后的半具身体被无数的触手缠绕、捆绑,然后在巨力之下撕碎,帝王明黄色的长袍上,神圣的图案开始变灰。这一次,神女们亲眼目睹了皇帝的死亡。她们的意识一片空白。空空如也的黄色神袍从天空中飘落而下,诉说着陛下的死讯。浓雾弥漫而来。宫语拉着时以娆飞速后退,离开这片浓雾笼罩的区域。识潮之神没有继续前行。浓雾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啃咬之声。所有人都清楚,那是邪神在啃食皇帝的身躯。时以娆站在茫茫的雾气之下,听着这残酷的声音,心如刀绞。同时,数以亿计的邪灵从深海中倾巢而出,向着大地杀戮过来,那是识潮之神豢养的千军万马,皇帝已经死去,祂会带领着千军万马踏平神墙,将这片最后的净土吞没。在黑龙破墙时的圣壤殿前,神女们已经历过这样的绝望。但彼时还有皇帝坐镇神殿,那是她们最大的倚仗。但现在……时以娆举起了罪戒神剑。其余神女纷纷举起了罪戒神剑。宫语心神一凝。不知为何,她隐隐有种感觉,若所有的剑都拔出,将会释放出一个不亚于三大邪神的怪物。但她无法劝说她们,皇帝已死,她们是神墙最后的防线,在承剑的那刻起,她们早已有了殉道之心。“陛下要我们杀你,可惜我们太不中用,直至陛下死亡

,都没能做到。”时以娆看向宫语,冷漠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几分温柔:“如果你能活下去,那你一定要离神墙远些,越远越好,不要让厄难之花绽放在世人长居的乐土之上。”“你活着都不能奈何我,死了还想管束我么?”宫语冷冷地问。时以娆笑了笑。不知是不是错觉,这位漠视神女的微笑,竟有几分妩媚颜色。“时姐姐,都这个时候了,你还想包庇这个妖女吗?!”叶清斋露出怒色:“只要罪戒神剑出鞘,她根本不可能逃得掉,我们必死无疑,但死之前,至少该为陛下了却一桩心事!”“叶姐姐说的对。”凌青芦同样站了出来,她举起罪戒神剑,道:“事已至此,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她走了,我们今天都会死,多死一位神女又有何妨呢?”“是啊,时以娆,你难道还想包庇她吗?那日雪林里,若非你出手相助,这妖孽早已是我剑下亡魂了。”司暮烟漠然道。其余神女也赞同叶清斋的观点。她们纷纷将罪戒神剑横于身前。今日,她们都做好了殉道的觉悟,在殉道之前,完成陛下的遗愿是至关重要之事。不能再放宫语离开了。神剑长鸣。邪神的浓雾被驱散。——这是罪戒神剑即将出鞘的前兆。漆黑神剑之内的魔鬼仿佛渴慕鲜血的凶兽,已在剑中厮磨利齿,放声咆哮。时以娆看着一致对敌的姐妹,心神摇曳。宫语也将剑横在身前,她冷傲地立着,没有乞和,秋水长眸冰雪冷然。时以娆轻轻叹息,也将剑对准了宫语。肃杀之意冲天而去。就在这杀意攀至巅峰,要凝作真正的死亡之时。风声从天而降。宫语望向上空。她感到了一丝异样的危险气息,对空拔剑,就要斩去。狂风瀑布般泻下,灌满她的衣袍。风声猎猎,大雾茫茫。巨大的龙躯凌空落下,瞬间将雾气扯碎。宫语意识到了什么,立刻将剑移开。林守溪从空中落下,将她紧紧抱拥。宫语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震住,她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年,短暂的惊愕后,竟有几分怒容:“你怎么来了?我不是让你躲得越远越好吗?!”“小语胆子越来越大了,都敢训斥师父了?”林守溪问。“我……”宫语红唇轻颤,一时无言。“师父说过,师父会永远保护好小语的。”林守溪柔声开口,拉住她的手将她护至身后。神女们看着少年与巨龙,轻轻摇头。“没想到今日一同陪葬的还有苍碧之王,真是我等莫大的殊荣。”叶清斋微笑。“好了,迟则生变,不要再与他们废话了,拔剑吧。”凌青芦说。此时,一道声音冰冷地响起:“你们要对谁拔剑?”慕师靖也来到了林守溪身边,她的身后跟着一位琉璃眼眸的少女。时以娆像是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场景,木立原地,心神摇曳。叶清斋的微笑凝固在了脸上。其余神女也像是封冻在冰里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“我很早就立下规矩,罪戒神剑只可斩向神明,这是你们奉剑之时必须背诵的戒律,现在一个都不记得了吗?”少女皇帝问。神女们纷纷跪在地上,双手捧剑认罪。女帝走到叶清斋面前,扬起稚嫩的小手,落下。啪。叶清斋的侧颊上,浮现出一个小巧而鲜红的掌印。“知错了吗?”女帝问。“清斋……知道了。”清斋神女低声说。其余神女将头垂得更低。女帝带着他们从跪着的神女中间走过。“等我回来。”女帝说。她走向浓雾,走向识潮邪神。这一次,神战将不死不休。从

震惊中回神的神女惊喜异常——原来一切依旧在陛下的掌控之中。跪拜的屈辱比之陛下的归来,又算得了什么呢?识潮之神已回不去冰洋。祂注定要被陛下钉死在大地上。这场跨越千年的神战将在不久之后真正休止。绝望被顷刻扫去,未来似一片明亮。皇帝陛下依旧守护着人族,并会一直守护下去。三花猫也露出了仰慕之色:“皇帝姐姐真厉害啊,难怪这么多人愿意追随她。”“是啊,就是有时候说话不太好听。”慕师靖附和。随着皇帝的到来,周围的浓雾也被驱散,光落了下来,将所有的人都照得明亮。绝望已然抽离,她们从悲壮中走出,即将迎接必将到来的光明。“师父,你怎么了?”唯有宫语注意到林守溪瞳孔中闪过的忧色。……想起来了,他想起来了……那是最幽深最隐秘的记忆。那是他始终误解的记忆。十九年前……他刚刚被林仇义抱回魔门的时候。浓夜寂静无人。外面下着暴雨。电闪雷鸣。瞳孔中满是血丝的林仇义盯着这个襁褓中的婴儿,用托付遗言般的声音对他说:“邪龙转世为人,口衔逆鳞,为祸苍生……林守溪,你一定要杀了她,唯有你能杀了她。”……“没什么。”林守溪展颜一笑,对宫语说。------题外话------兄弟萌我好像被起点的审核盯上了。每次更新都要过一会儿才能刷出来……(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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